心情也好了些,从旁插嘴道:“助理说得没错,我阿爸心宽,什么事,他都想得开。”老伯说:“看多了,几十年看下来,就不会生气了,乌七八糟的事,总有了结的一天。”六莲说:“你讲的,都是空道理。我就是要生气!”老伯说:“气平了,不还是照样要过日子?人,不是气鼓的青蛙。”六莲被老伯的话逗笑了,头扭向一边,不再说了。
    若川看吴老伯精神虽好,但还是浑身无力的样子,便说:“今日折腾了半天,好人也吃不消。明天鳖场出人,用摩托车载你,去镇卫生院检查一下吧。”吴老伯摆摆手,断然谢绝。六莲就撅起嘴巴道:“人家白助理是好意。”老伯说:“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,我清楚,侬不要多话。”
    若川见此,也不好坚持,聊了一阵,就告辞出来。六莲起身,将他送到路上。暮色里,看见六莲神情郁郁,若川就停住脚,说:“明年,你还是去城里吧。”六莲沉默了半晌,说:“看你们城里人多好,不犯法,谁敢对你们这样子?”若川听了心里发酸,忍不住抚了抚六莲的头。六莲眼泪在眼眶里转,一个急转身,跑回老屋去了。
    若川感到刺心地疼痛,初来莲塘村时闲云野鹤的心情,早已不存。走近鳖场,见高墙内一派灯光冲天,便又想到:这堵墙,是他若川与老板一干人等的防护墙。这墙,足可以使他们不至受到吴老伯所受的屈辱,而那些在田土上劳作的人们,却是袒露于野,任由风雨。这一晚,月初上,人不静。到了睡下时,若川竟觉得往日安稳的枕下,似有江海在涌动不宁了。

    就在咫尺之外,此时的六莲,也是睡不着。白天里的事,对六莲的刺激之深,实为她平生所未有。过去在学校念书时,所念的书,都很单纯,不会涉及这些苦恼。自小时起,她心理上就有所依恃——阿爸沉郁,四乡的人对他多有敬畏;从小到大,没一个人敢欺负她。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,一齐来家里威逼,她顿感天塌了一般。思来想去,觉得这莲塘村无论如何不能待了,明年一开春,就应该去海口。去海口,不是为了图富贵,而是为了能挺起腰杆来做人。海口是个大城市,只要有心,找到一个永久的落脚地,也不是不可能。即便是终身忙碌,也比留在村里看这些恶嘴脸要好……
    就在刚才,白助理走后,美芬的大哥来了老屋一趟,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:今日虽出了天大的误会,美芬还是希望,六莲能不计较,仍去做“八姐妹”。六莲听明了来意,只说了句:“我不能去做伴娘了,代我恭喜美芬吧。”就再也不肯开口了。美芬大哥见事情已不可转圜,只得骂了几句老阎,讪讪地走了。六莲睡下后,又想起几日后就要做新娘的美芬,觉得这个小姐妹,仿佛已是陌路人。多年的友情,就这样被风吹散,今后的记忆中,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碎片。想到这些,就忍不住哭了,又怕阿爸听见,只能用力咬住被单。哭了一阵儿,心倒也静了,看窗棂之外,竟是一片明光。天气原来是这样的好,中天的圆月,只亏缺了那么一点点。六莲想,花好月圆时,这世上总会有人笑的,但此刻还轮不到自己,轮不到!想着想着,眼皮渐渐就沉了,又闻到了枕边有香味,那是舍不得丢掉的巧克力包装盒。那味道,好亲……六莲终于睡着了,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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