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老伯不知在哪年得了一个体会:人生的适意不适意,就在每天黄昏的心情上。乡村的黄昏,有炊烟味,最悠闲自在了。活儿干完了,牛羊也回来了,小仔们叽叽喳喳,浑身筋骨可以完全放松。老伯望着树林后霍半的背影,觉得这人一来,就扫了这个黄昏的兴。再坐下之后,只觉得腰酸背痛,忙叫六莲过来帮忙。他让六莲捏了一会儿肩膀,感觉好多了,便对六莲说:“俗话说,五十肩、六十腿。这半年来,肩膀越来越受不住力了,你老爸呀,是眼看就要熄火倒灶了。”六莲就急了:“阿爸,好好的么,哪里就能说老?再说,还有我在么。”老伯摇摇头,说:“女儿家,总要远走高飞的,我拉不住你。”六莲就说:“再怎样远走高飞,也要养老爸的呀。” 这样的对话,在父女间不知进行过多少次了,差不多成为了一种仪式。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必会这样说,但他还是愿一遍遍地听到这样的承诺,多少遍也不够,像是有一种人间至福,就隐蔽在这样的家常话中。老伯满足地笑笑,说:“侬真是懂事了,知道将来要为阿爸养老。阿爸苦了半辈子,老来也无什么奢望,有一口粗茶淡饭就可。侬呀,我们家穷,还是要俭省些,以后赶集,就不要给我买东西了。”六莲听了,就撒娇道:“买了你就用么。侬孝敬阿爸的,就是不一样嘛。”听到这话,吴老伯心里一暖,看看六莲乖巧的样子,便说:“其实我做田,不需要你帮多少忙,你书没读够,不甘心,我也知道。不然……明年你再去海口读个中专,也不迟啵?”六莲便撇了撇嘴:“老爸,你真是不懂外面的事,现在要念个学校,知道要多少钱么?”吴老伯皱起眉来想想,也就无话。六莲又说:“阿爸,我们一起种田,不好吗?”吴老伯说:“可你总归……”话刚出口,又迟疑了一下,便突然缄口不说了。 吃罢饭,老伯坐在廊下乘凉。农历六月渐尽,天气已不大有雨,日落后暑热顿消。莲塘里的青蛙也喜欢清凉,叫得欢天喜地。坐在后廊上,隐约可闻六莲在灶房里刷锅洗碗,哼着“快乐老家”的歌子——是啊,这老屋,就是家,是他后半生的命运所系。吴老伯在心里叹着:想不到,这辈子真就做了这荒村野老。 他在年轻时喜好读书,古今中外的书籍,只顾杂览,仅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。最忘不了的唐诗,就是“把酒话桑麻”、“穷巷牛羊归”那一类句子。不曾想,那样的蓑笠翁生涯,今朝都到了眼前来。年轻时候,他曾把人生设想了一千种可能,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。记得那时意气正盛,觉得人活着是带有一种使命的,心里装的东西大而无当。那些事,如今已不能再回想了,活了半辈 [1] [2] [3]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