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烟雨江南”,在我36岁前,它对于我只是个美好的概念。它是什么样子,它是个什么格调?我不知道。我从来没在梅雨季节里在江南待过。70年代初时,曾匆匆路过南京,是冬末,有一点早春气息,但没有雨。那时的南京,很古朴,有些地方是与北方不同的。那时住在亲戚家的一个大杂院,能听到二楼有个女孩子在拉小提琴,曲子是《新疆之春》。在那禁锢年代,能听到小提琴已属不易,又是这样一个被禁的曲子,就更加奇异。欢快的旋律,似乎在预告早春。街上的风景,与北方差不多,只是能看到一些成熟的女子穿着紫红色的唐装——北方叫做小夹袄的,婷婷嬝嬝。像是在宣示,美是绝迹不了的。 那时候,我喜欢文学,也喜欢美术。家族世交的一位子弟,比我大几岁,看出我的爱好,带我认识了一位苦学国画的青年。那小伙,师从江南名家宋文治,一手的水墨江南图,多是小桥流水人家。江南的黑屋瓦,用毛笔的笔触一染,就有了濛濛雨意。我把几十张画看了又看,只恨自己从小是长在北方。 那年告别南京,我没有看到江南雨。 1988,我南下,过南京时,正是梅雨将至时。一日出去,走在北阴阳营,天飘起了似有似无的雨。在北方,决没有这样的雨。北方夏季,下的是豪雨,宣泄完了就罢。而此地此刻的雨,是浮动的水雾。渐浓渐密,满天里白亮亮的。我没有在乎,继续走,拐上了北京路,视野豁然开朗。看见雨幕已经遮住了高楼,可是,伸手一攥,却抓不到雨滴。雨雾,湿了衣襟,却没有痕迹,是不知不觉润透了的。高天上一片白茫茫。我忽然领悟到,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,就该是这样的一幅画。所有的景物,都淡了,水印木刻似地一层浅似一层,最后是缥缈天际。 严格说,南京不算是真正的江南。但这烟雨,却是地道的江南雨。虽然看不见寺,也看不见漠漠水田,但我已经可以想象什么叫烟雨江南了。走进附近的小巷,静静的民居,浓荫遮天的老树,一切在雨中,都多出了一份柔和。路面亮亮的,没有人,小巷高墙夹道,蜿蜒向绿荫深处。这是什么景象?我几乎要惊呼出来。戴望舒啊,江南啊,若不是今天,我还以为纸上的江南都是诗人的夸张。 还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惬意的? 当年的冬季,我在海口小住,听隔壁总有人在放陈百强的《烟雨凄迷》。一遍遍地放,听得人伤感。可是我心中的江南烟雨,却不是凄凉的。它在一个早上到来,把千里的秧苗笼住,把无数的窗口笼住。这景象,让千古的人歌吟不尽。 江南雨,是让你别无所求的一种赐与。哪怕一生中只见过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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