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的时候,照耀我们的,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。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,总有一天,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。
  临走之前,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。他还要继续煎熬,他比我更需要热量。在去北郊的路上,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。小宋很感激我,也许这会构成他争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。我不想这样。我提醒他,不要渴求得太多,路还长,总有一处会是坚实的土壤。小宋帮我提着行李,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。今后的夜里,当他疲惫地从餐厅下班回来后,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?他的喜,他的悲,又能找到谁来分享。牛扒城,是幻影,也是绿洲,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,只有希望。
 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,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,也没有戏谑之语,她就像小时候倚在村头的土墙边,送兄长去远方打工。她的那种平静,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深的依恋。我明白,远离父兄的女孩,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、能挡住风雨的墙。她虽然学会了玩世不恭,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,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。她平静地朝我挥着手,微笑着。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老树。谁能说她不美丽呢?谁能认为她不高贵呢?她的胸脯丰满坚实,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,是母亲的胸膛,神圣而不可亵玩。我把《浮士德》送给了她,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。这个由我命名的未来的孩子,我祝福他,永远永远,不要在暗夜里走路。
  老板袖着手,看着我远去,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。他的王国里,还会继续上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。也许在很多年以后,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,住过这店,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。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,这人,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?
 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,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。她内心妥贴满足。一个经她手登记的住客走了,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,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。他曾经送给她一些杂志。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。她不知道,这个人曾经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。
 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。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。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奔跑,大清早就出去了。他们无暇来送我。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,默默无闻地,没有任何英雄感。他们矮小瘦弱,其貌不扬,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,我是不会注意到的。但是今后,我知道了,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、衣衫不整的人,都有他们美好的梦,都有无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。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。但他们不会消失。卑微的花永远在田野中开着,枯死或者甦生。
  别了,松榆里地下室。别了,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。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群,地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。他们有痛苦,也有欢乐。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,是母亲哺育出来的孩子。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,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。但是,曾经的日子,就像隐蔽的树根,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。
  车渐行渐远,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,挥着,挥着……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下,是一面旗帜在飘……
司机问我:到哪里去?是啊,我到哪里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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