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人罢了,你何必追问我哟!我晓得自己在动, 不明白为啥要动。主人若是蝉,我便是蝉壳。主人若是蛇 ,我便是蛇皮。蝉壳不是蝉,蛇皮不是蛇,似是而非哟。 灯亮了,日出了,我蠢动。天阴了,日落了,我失踪。你 当我能独立,我想怎样便怎样吗?你当我主人能独立,他 想怎样便怎样吗,他和我一样的处在有待状态,我和他都 是有待者呀。何况你,半影啊。依附着有待者,又何必不 耐烦。你追问我,我敢追问他吗?他来了,我跟着来。他 去了,我跟着去。他徘徊我,我跟着徘徊。他和我都是可 怜的徘徊虫,我们有啥资格追问动因,动因的动因,动因 的动因的动因,一直到那第一动因?”

 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。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。心 灵也不是独立的,也有主人,那就是外界的召唤。外界每 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动因。一个受制于一个,可 以推演到无穷。这链条终端的第一动因,你永远不可知, 本影和半影又怎弄得明白呀。

  阳居先生,就是杨朱,尊称杨子,魏国人,大学者。 杨朱创派,反对儒墨两家。儒家鼓吹仁义,杨朱认为那是 侵犯生命。墨家提倡博爱,杨朱认为那是牺牲自己。杨朱 主张尊重生命,珍惜自己,而又拒绝道家的无为主义。

  杨朱讲学,从鲁国南行,到楚国沛城,求见无为主义 大师老聃。老聃即将西游秦国,约杨朱明日在沛城西郊见 面。杨朱提前来到西郊驿馆,住宿一夜,早晨冒风雪去河 桥,拦路拜见老聃。

  老聃站在路中,仰天叹息,说:“从前觉得你不错, 听得进我的话。现在呢,唉,一副不堪教育的样子哟!”

  杨朱无话可答,请老聃到驿馆再说。老聃跟着来到驿 馆,住进房间,杨朱托盘端来脸盆、漱杯、面巾、发梳, 到门口先脱鞋,双膝跪行进去,放下盥洗用具,说:“刚 才学生本想请老师批评得具体些,又见老师忙着赶路,所 以不敢开口。现在见老师呼吸匀调了,敢请谈谈学生错在 哪里。”

  老聃说:“翻白眼望青天,你目中无人啊,跟你相处 ,谁能自在!真正清白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干净,真正高尚 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像样,他们不会自我感觉良好。”

  杨朱惭愧脸红,说:“牢记在心了。”

  杨朱退下,痛责自己,当即改掉傲气。想起昨天大模 大样跨入驿馆客厅,旅客纷纷起立恭迎,馆主亲手铺设座 席,主妇亲手捧上盥洗用具,旅客不敢和他同席,都靠边 坐,烤火的不敢陪他烤,让他烤霸王火。当时他以为尊敬 大学者就应该如此,竟未想到这是傲气在作怪呢。现在革 面洗心,且去客厅看看反应。果然,那些旅客不再把他当 作大学者了,敢和他平起平坐了,甚至同他争贵宾席。他 很快乐,略感悲哀,心情可复杂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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